第10章 第十章-《一念关山》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    第(3/3)页
    孔明灯下的院子里,如意还在和朱衣卫巨门分堂的堂主江绣交谈着,却不知钱昭正躲在暗处偷听着。
    她一脸恳切地看着江绣,声音哽咽:“越大人于属下有救命之恩,却不幸死在于恶贼手中。不知总堂查出那个白雀的下落没有?属下不才,愿请命前去,为越大人报仇!”
    江绣道:“不必。你继续留在使团里打探就是。现在总堂最重视的,就是使团之事,过些天还会有绯衣使大人亲自前来,你务必要查到更多有用的消息,到时候才好有所交代。”
    如意领命道“时”,却又不甘地追问道,“可越大人难道就这样白死了吗?她当初立下过那么多汗马功劳……”
    江绣似是有些不满她的纠缠,皱眉道:“已经查清楚了,那个如意是混进梧都分堂的褚国不良人,总卫已经调了玉衡分堂去处置,你不必插手此事。”
    如意不由一怔:“如意,是褚国的不良人?!”
    她心中狐疑不已,却也不能再继续追问下。只能领命暂回驿馆中。
    但这疑问萦绕心头,回到驿馆后,也依旧思索不出答案。
    她便索性趺坐在床榻上,仔细冥想。
    她喃喃自语着:“冷静,一条一条慢慢想。总卫为什么会认为我是褚国的不良人?这明明是宁远舟替我编造的身份。可总卫现在唯一关于使团的消息源就是我假扮的琥珀,难道是巧合?”
    她突然一凛:“天下没有那么多巧合,除非有人刻意制造的。让总堂以为我是不良人,谁的得益最多?”
    她的面前晃过无数人的人影,最终定格在宁远舟身上。
    “宁狐狸!对,是他,不会有错!”
    她暗暗思忖道:“我刻意在越三娘和玉郎的尸身上留下线索,以此诱使梧都分堂灭门案的背后主使来追查我,如此一来,我便可以背靠使团守株待兔。但宁远舟多半已经发现了,他把使团的安危放在首位,自然不会坐视我把朱衣卫引到杨盈身边……所以,他把我之前留下的线索都抹掉了!”
    ——难怪今夜,宁远舟会这么巧合的与她“偶遇”。只怕他一直都跟在她的身后。
    她不由又想起她和宁远舟漫步在长街上的情形,想起宁远舟雕刻人偶送给她。想起宁远舟眼瞳里柔暖流淌着的光。
    一时间心神大乱。
    她猛地睁开眼睛,看向梳妆台上的铜镜。对着镜中的自己,喃喃道:“任辛,你太轻敌了,你是朱衣卫,他是六道堂,他怎么可能真正相信你!你以为自己引着他一步步上了钩,结果,你被人家一直玩弄于掌心,还不自知!”
    她恨恨地跃出窗外。
    卧房里,被溜了一圈,还被花前月下秀了一脸恩爱的于十三,还在逼问着罪魁祸首:“说呀,怎么哑巴了?你到底怎么想的,上回还一口咬定一点都不喜欢她,干嘛要说一套做一套?”
    宁远舟也不解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。明明想断,却总是断不清楚。明明说着拒绝,却不知不觉越陷越深。哪里还不知心动是真?做他们这一行的,心动与否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事。可纵使知晓,又岂是这么容易便能按下的?
    只好烦闷地扭头避开:“我说不出来。”
    于十三无语抚额:“你都三十了,又不是十三,还玩什么欲言又止?”忽觉得哪里不对,“哦对,我才是十三。”又正色看向宁远舟,“反正她是褚国的不良人又怎么了?只要她手上没怎么沾过兄弟们的血,大伙儿最多别扭一阵,也就过了,毕竟她不是朱衣卫,那才是我们生死仇家……”
    宁远舟叹了口气,“你不用说了,我心里有数。”
    于十三恨铁不成钢道:“你心里有数才怪!”便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,开始啰啰嗦嗦地替如意鸣起不平来。
    屋顶上,如意借着更锣敲响的时机,轻轻拨开了瓦片。正好看到了房中交谈的两人,也听到了于十三的话。
    “……美人儿是个好姑娘,外冷内热为人爽快,除了出手有点狠……总之,你这样一边利用她替你办事,又一边钓着她,忒不仁义了!”
    如意一凛。
    于十三又道:“我这人平生最舍不得小娘子受委屈,所以你今晚上必需得跟我说清楚,你对美人儿到底是个什么想法,要不然以后,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了!”
    如意屏息听着。
    宁远舟闭了闭眼,终于说道:“我这三十年来,见过的女子如恒河沙数,妃嫔、公主、女官,还有各路名门闺秀……”
    于十三一挥手:“这一段可以跳过,直接说‘但是’。”
    宁远舟顿了顿,道:“……但是,如意和她们都不同。她像一头豹子,不懂得害羞,也不屑于掩饰,想要什么,就直接去拿。而且也只有她,才可以和我并肩作战——一直以来,我已经习惯了去保护别人,可只有在她那里,我才尝到了被别人保护的滋味。天星峡那一战,她从枪林箭雨中破阵而来,替我挡住了身后所有的攻击。我还记得那会儿她的血浸透了我衣裳的感觉。”
    背靠着背并肩战斗时,透过她的脊背传递过来的力量和感受仿佛再次清晰起来。
    他轻轻闭上眼睛,“又热又粘,但我却让我觉得格外安心。在那一瞬间,我突然明白,原来我也是可以犯错、可以失误、可以放下一切后顾之忧,像我们少年的时候那样单纯肆意拼杀的。”
    于十三的表情变得郑重了起来,半晌才不甘地:“过分了吧?难道我、难道老钱没跟你并肩对敌过?难道我们就不值得你信任了?”
    宁远舟无语地扭头瞅他:“难道你们想跟我同床共枕?”
    于十三忙不迭地摆手:“我们继续说——总之,你说了这一大通,就是终于不死鸭子嘴硬了呗?”
    宁远舟沉默了很久,终于点了点头。
    于十三一拍他的肩膀:“那不就结了,就按我刚才说的……”
    宁远舟却摇了摇头,道:“但人这一辈子会动很多回心,也并不是每一次心动都需要有行动。即便抛开她别国间客的身份不谈,她也太危险、太陌生、太不可捉摸了……现在,我的肩上担负着整个使团,送公主安全入安、为天道牺牲的兄弟正名,才是我心中的头等大事。而她,只是仓促之间被我拉进使团的过客。一旦到了安国,我和她的交易完成,各自都会面临数不清血战,说不定彼此还会刀剑相向。”他叹了口气,望向窗外。空中月入银钩,千里与共,却相望不相闻。他叹道,“既然如此,又何必开始?”
    于十三不觉怅然,却仍是说道:“那你还给她雕什么东西啊。”
    “我只是想让她开心点。”宁远舟道,“你看见她那些拙劣的手段了吧?她想让我慢慢接受她,所以就送我花,送我雕刀,请我吃夜宵,还故意谈起她之前的悲伤往事,引起我的同情……”他说着目光便不由柔软起来,笑着摇了摇头,叹道,“这些,分明都是男人讨小娘子欢心的把戏,可她却那么努力地、认真地做着,我就……”他顿了顿,道,“我套过她的话,原来她只看过一个男人这么对她一个做白雀的姐妹做过,而那个姐妹很是喜欢。她便以为只要照做,就能向男子展现她的真心。”
    于十三震惊道:“不会吧,她张口就要和你……敢情她根本就不懂男女之间怎么相处啊?”
    宁远舟叹道:“对,她甚至根本就不喜欢孩子。”
    “哈?”
    宁远舟露出无奈的神色,道:“她有一位恩人,待她极好,恩人临终之时,不愿她一辈子只做杀人工具,就吩咐她务必要生个孩子。而她向来对那个恩人言听计从……”
    于十三立刻领会,冲口而出:“孩子就意味着正常人的生活,意味着有牵挂、有忌惮!老天爷,这就是我砍头都不愿意娶媳妇的原因!一想到我每天起床要对着同一个小娘子……”他不由打了个寒战,赶紧摇头抛开这可怕的念头。却又道,“不过,这位恩人挺为美人儿着想啊。”
    宁远舟叹道:“是挺为她着想。要她一定要生个孩子,但却不许她爱上任何男人。你说,她为什么要如意这么做?”
    于十三眼睛一亮:“还能为什么?多半受过男人的伤,没齿难忘呗!哎,这位恩人跟我是一个路数的,气味相投,可惜死了,不然我一定跟她好好喝一顿酒!”
    宁远舟无语,缓缓道:“总之,如意就是为了完成她的遗愿,才一心想要有个孩子,至于我,不过是碰巧入了她的眼而已。”
    于十三却毫不犹豫地否定,“不是的。她肯定也喜欢上你了,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。要不然,我样样都比你强,她怎么就瞧不上我?”说着便又潇洒地一甩额发。
    宁远舟沉默了片刻,却是认可了他的理由。
    “我也是这么觉得的,所以在那一瞬间,我才软弱了。”却又道,“但我保证,我没有利用她。无论监视也好,提防也好,都只是为了保证使团的安全。除此之外,我是真心想让她再开心一点,因为之前,她过得太苦了。除了杀人和复仇,她的世界里,别的什么都没有。”
    于十三终于正经起来,他没有说话,而是径直去倒了两杯酒,递了一杯给宁远舟。
    道:“对女人我最有经验,所以你得听我的。以后,你不能再像今晚这样了,否则真的会陷进去出不来的。离她远一点,我们会帮你对她好。是哥们儿那种好,不是别的。”
    宁远舟接过酒杯,轻轻吐出一口气:“好。”
    两人正欲碰杯,于十三突然想起来:“糟糕,我忘了你有旧伤,不能喝酒。”
    宁远舟伸手跟他一碰杯,苦笑着,“管不了那么多了,今晚我只想一醉,不然,我的房里为什么会有酒?”
    说罢仰头一饮而尽。
    如意转身离开,身似鬼魅般悄然从屋顶上离开。
    月光照亮了她的脸,她脸上带着笑容,却早已泪流满面。
    回房之后,瞧见人偶孤零零的躺在桌边,还是被她摔出去的模样,便走上前将人偶捡起来,握在手里怔怔地发了会儿呆,才对着人偶说道:“你说,这一次,我再相信他一回,可不可以?”
    空中云雾飘来,遮住了月光,地上晦暗不明。人偶的脸也随之阴暗下来。
    日升月落,信鸽破空飞过。
    清晨时大军已从归德城外拔营起寨,向安都进发。此刻已越过草原,来到戈壁附近的小镇上。镇上百姓簇拥在道路两侧等着瞻望天颜,望见骏马上安帝意气风发的身影,纷纷欢呼叩拜:“恭祝圣上得胜回朝,圣上万岁!”
    安帝和紧随在他身后的两位皇子向百姓们挥手执意。
    不远处初贵妃也掀开掀开车帘,望向前方英姿勃勃的李同光。想到他的婚事,目光中不由流露出苦涩。
    大军在裕州暂驻,城中早已修整好行宫迎安帝入住。朱衣卫指挥使邓恢陪着安帝走入行宫后,守在行宫外的右使迦陵,也终于拿到了信鸽从江城带来的密信。
    匆匆阅览过后,迦陵长松了口气。
    在行宫走廊里等候了许久,待邓恢出来后,迦陵忙恭敬帝迎上前去汇报:“尊上,属下幸不辱命,已探得梧国使团详细情况……”
    邓恢凝神听着,听了几句后,便如笑面虎一般冷冷地反问:“知道使团的人数和礼王的性情,就敢自称详细?!”
    他语声轻柔,迦陵却心中一寒.
    邓恢已招手叫了一个内监上来,道:“我还有正事要做,听说内监里就数你骂人最毒,她办事不力,你替我教训几声吧。”
    说罢径直离开了。
    内监恭敬地拱手送他离去,便迤迤然走到迦陵面前,趾高气扬地看向迦陵,迦陵只得俯声听训。
    内监破口大骂,直骂得口沫横飞。迦陵灰头土脸,却也只能佯作恭敬,悉数领下。
    堂堂朱衣卫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内监辱骂的笑话,很快便传遍了行营内外。朱衣卫做得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明事,私底下不知被多少人忌惮厌恨。自是人人都乐见他们倒霉。
    迦陵带着几个朱衣众沿着宫墙巡视时,正与另一支正在巡视的羽林卫擦肩而过。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讥讽嘲笑。
    “哟,朱衣卫也被发配过来巡街啦?”
    “不单巡街,刚才还被一个内监训斥呢。”
    “不会吧?堂堂右使,混得比内监还不如?”
    “她哪敢得罪,那可是圣上亲信太监的干儿子!”
    朱衣众闻言都面带不岔,迦陵也再忍不下心头屈辱委屈,回头骂道:“那也轮不到你们这帮蠢货议论!”
    羽林卫们哪里肯受她的骂?立刻回头推搡起来,两边人马很快便争执成一团。
    街头马蹄声响,恰有个鲜衣怒马的男装少女带着从人自拐角处经过。扭头看到羽林卫头领反扭住一个朱衣卫女子的手,当即便眉头一皱。缰绳一牵,拨过马头,便策马飞奔而去。
    身后侍女焦急地追赶着:“郡主,王爷还在行宫里等着您一起面圣呢!”
    ——正是沙西王独女,金明郡主初月。
    初月纵马赶到,一勒马缰,那马人立而起,高声嘶鸣。
    朱衣众和羽林卫都惊了一下,停下争吵,同时望向马上之人。只见那女子一身利落男装,生得飒爽挺拔。眉眼漆黑明亮,顾盼神飞。
    她看向羽林卫头领,道:“王九。”
    头领看清她的模样,忙和众手下一起行礼:“少主人安好。”
    初月来得急,此刻却没有发怒。反而翻身下马,一把搂住王九的脖子,将他压在自己肋下,状似亲热地笑嘻嘻道:“你还记得你是沙西部的小崽子,记得我是你家少主人?”
    王九躬着肩膀陪笑:“记得,记得。”
    “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行宫重地,随意殴打女子?”
    王九理所当然地辩解道:“禀少主人,她们不是普通女人,她们是朱衣卫。”
    初月重重地一拍他脑门,反问:“我也不是普通的女人,那你也敢打我喽?”
    王九一寒,忙道:“小的不敢。”
    初月这才放开了他,道:“沙西部乃是大母神所创,族训里面要你们待姐妹一如兄弟,都忘到狗肚子里去啦?!”说着便一踢王九的屁股,似笑似骂:“去,给她们赔礼!”
    头领只得不甘心地冲一众朱衣卫抱拳致意:“对不住了。”
    迦陵没理睬他,心里却已领下初月的好意。连忙带着手下向她行礼道:“多谢郡主!”
    初月也不应答,只含笑看着王九:“这么敷衍了事,还委屈上了?”
    王九心里不服,不肯说话。
    初月便正色道:“羽林卫向只从沙西、沙东和沙中三族里选人,你们的一举一动,其他两部都看着呢!还记得去年太阳节赛马的时候我们输给沙中部,有多丢脸吗?今天我教训你们,不是为了你们,而是为了整个沙西部的颜面!”
    王九闻言一凛,忙道:“小的错了!”
    他带着众手下向迦陵等人深深一礼,道:“对不起!”
    初月笑道:“这还差不多。”便抬手拍了拍王九的肩,吩咐道,“巡完了这一圈,去墙根下罚半个小时的站,明儿我再请你们喝酒!”
    这才翻身上马,一掣缰绳拨转马头,给迦陵丢下一句:“女子为官,本来就比男人不容易,这些小事,就别太放在心上。”便一夹马背,纵马奔向行宫。
    来到门前,不待通禀,便纵马直入。
    身后侍女小星急急地追了进去:“郡主不可!”
    羽林卫恭送她之后,对一众朱衣卫抱拳致意,便转身离去。
    有朱衣卫感叹道:“早就听说金明郡主喜欢穿男装,没想到却是这么个性子。”却又不解道,“她怎么会突然替我们出头?”
    迦陵望着初月的背影,道:“她母亲安阳郡主之前掌过兵,嫁给沙西王后却不得不退居后院;她自己现在也管着沙西部的三成的骑奴。所以,她知道这一身官服,对于我们有多重要。”
    朱衣卫中一众女子,都陷入了沉默。
    初月走进行宫,安帝和沙西王都已等在房内。
    她才不过十八九岁年纪,面见天子却是丝毫都不畏惧。如一团烈火般快步进屋,见到安帝,利索地一抱拳,脆生生地行礼道:“臣女初月参见圣上!”
    安帝打量着她,笑道:“平身。朕快有四五年没见过你了吧?女大十八变,真不一样了。”
    初月一笑,起身道:“谢圣上夸奖。不过圣上的意思其实是,小时候明明还是个丫头,现在怎么成了个小子啦?”
    沙西王初远立刻呵斥道:“放肆!”
    他满面胡须,身量高大稳重。五十容许的年纪,并不比安帝年长几岁。却早已无安帝那般的雄心壮志,看上去便老迈许多,很有些平和慈祥的意味。他平日里很是骄纵宠爱女儿,在安帝面前却谨慎端正,不容初月失礼。
    安帝却并不在意初月言辞率直,只愕然一笑:“你这性子,果然象安阳堂妹。朕记得她年青的时候,也喜欢穿男装。不过,以后你可得改改,毕竟是要嫁人的大姑娘啦,总是一身骑服,也不象回事。”
    初月一怔,问道:“圣上是要给臣女赐婚吗?”
    安帝笑道:“聪明。”
    初月也不多问,干脆利落地跪谢道:“谢陛下,圣上万岁万万岁。”
    安帝略有些惊讶,笑看着她:“这就谢恩了?也不问问朕给你安排了哪一位好郎君?”
    初月满不在乎道:“难道圣上还会随意安排一个人给臣女做夫婿不成?”
    安帝哈哈大笑起来:“这性子爽快,先去见你姑姑吧,晚一点,朕就让你和你未来郎君见一面。”
    初月却不肯走,不满道:“圣上太小气了吧,光赐婚就完了?难道不给臣女一点贺礼?”
    安帝也不以为忤,笑道:“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,好,说来听听,你要什么?”
    初月道:“父亲只让我管部中的三成的骑奴。臣女让想请圣上下旨,让阿爹把部中的骑奴分一半给我,我和大哥一人一半,这才叫公平。”
    安帝奇道:“你要骑奴做什么?”
    初月反问道:“当年臣母带兵助圣上征战之时,圣上可曾问过她为什么吗?”
    安帝一怔,指着她说不出话来。
    沙西王忙又呵斥初月:“不得放肆!”
    安帝笑道:“好啦好啦,谁不知道你是个女儿奴,在朕面前也只敢翻来覆去地说几声‘放肆’,不曾真的管教。”
    沙西王汗颜,为难地向安帝解释:“陛下,初月有我们沙中女儿上古遗风,自小就喜欢弓马,比起她大哥还略胜一筹,可族中的骑奴按例只能属于下一任族长……”
    安帝恍然,体谅地点了点头:“朕懂了,你也有为难之处。”略一思量,道,“这样吧,朕把自己的三百骑奴送给初月。”
    初月眼睛一亮,忙又道:“还想请圣上下旨,令我成婚以后,也还可以自己管理名下的骑奴,不用交与夫君。”说完,不待安帝表示,便利落地谢恩,“多谢陛下,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    安帝失笑:“先斩后奏啊?好,朕准了。”
    初月便也笑起来:“臣女告退。”
    她行了个礼,风一般地轻快离开了。
    待她身形消失在门外,沙西王才头痛地跟安帝说起来:“陛下,臣这女儿的性子,若是成了王妃,只怕会闯祸不断啊。”
    安帝点头,淡淡地说道:“所以,朕才想把她指给长庆侯。”
    沙西王闻言大惊——他原本以为安帝要把初月配给河西王,初月想必也是如此以为,才会答应得如此爽快。谁知安帝竟是这个打算。
    他又惊诧又疑惑,忙道:“圣上,初月是臣的独女,长庆侯虽是长公主之子,但其父不详……”
    安帝眼中精光一闪,抬眼看向他,缓缓道:“那你想选河东王还是洛西王?又想帮哪个女婿来抢朕的帝位?”
    沙西王霎时惊了满头汗,忙跪地道:“臣绝不会有此大逆不道之心!”
    安帝抬手示意他平身,道:“陪朕走走吧。”
    沙西王跟在安帝身后,陪他一道在行宫花园里散着步。
    安帝依旧如老友般平常待他,边走边说,言辞间很是坦诚:“朕知道,把初月许给长庆侯,是委屈了些。可这次出征梧国,朕没立监国,老大老二的争斗就没停过。老大勾连母族想掌握军需。老二就硬要护送你妹妹来探望朕,无非是以为朕大胜之下便会立后,你妹妹做了皇后,自然就会全力保他做太子。”说着便冷笑起来,“可朕还没老呢,这两个小畜生的心思,也太活了些!”
    沙西王不敢作答。
    安帝便又道:“我安国沙中人有三大部。初家虽和皇族世代联姻,可初月不管嫁给老大还是老二,你们沙西部都必然会被卷入夺嫡的旋涡之中,朕不让你女儿做王妃,是为了保全你,明白吗?”
    沙西王忙道:“圣上爱护之心,臣感激涕零!”
    安帝推心置腹道:“你是朕最信得过的人,朕不妨跟你交底。二十年之内,朕不会立嫡。只要朕还能动,安国所有的权力,就必需掌握在朕的手上。”
    沙西王很是感动,忙抱拳道:“臣愿一世为圣上奔走。”
    安帝这才满意了,又道:“长庆侯的身份是差了些,但朕已经赐他国姓,视同宗室了。”说着便叹了口气,“唉,但凡老二老大要是能干些,朕又何必依仗一个外甥?这小子治国在朝政和军务上都很有些章法,这回又生擒了梧帝,虽然性子有些桀骜,但绝对不会和老大老二混在一起,被朕敲打之后也很知道进退,朕已经准备把他当未来的重臣来培养了。”便依旧如老友般笑看着沙西王,问道,“这样的女婿,你还不满意?”
    沙西王行礼道:“谢主隆恩——”也坦然看向安帝,笑道,“这一回,是真心的。”
    君臣两个对视一眼,各自发出了大笑。但笑过之后,沙西王眼中仍有浓浓隐忧。
    从安帝殿中出来,初月便直奔初贵妃房中,去拜见自己的姑姑。
    她们姑侄感情一向亲近,然而这一日初贵妃看着向自己行礼的侄女,脸上带着笑,眼中却难掩悲凉嫉妒。
    “快起来,咱们好久没见过了。”她伸手搀起初月。
    初月敏锐地察觉出初贵妃今日情绪有异,直言道:“姑姑你的眼神不对——出什么事了?”
    初贵妃垂下眼眸,掩饰道:“哪有什么事,姑姑只是一路旅途劳累,昨晚上没睡好。对了,圣上要给你赐婚了,你知道吗?”
    一提赐婚,她表情又不对了。初月立刻意识到了什么:“难道您不高兴,就是因为我的婚事?”便做出了不在意的模样,安慰她,“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啊,洛西王他脑子虽然不怎么灵光,但也不算太差……”
    初贵妃忍着酸楚,纠正她:“不是皇子,是长庆侯。”
    初月错愕地抬起头来:“什么?!”提到长庆侯,所有人最先想到的便是他的出身,初月也不例外,立刻皱眉道,“圣上这是什么意思?我贵为郡主,为什么我要嫁给一个卑贱的梧人面首之子?不行,我得去去找圣上再问个清楚。”
    她转身就走,初贵妃阻拦未果,急忙喝住她:“你不许去!”
    初月一怔,回过头去。看到初贵妃泫然欲泣的样子,她瞬间明白过来,问道:“难道此事已经无可更改了吗?”
    初贵妃点了点头,拉起初月的手。强忍酸楚,向她解释道:“这是圣上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而做的决定。等他五十大寿之日,就会正式下旨了。其实皇子们虽然尊贵,但完全不能和长庆侯相比。”她越说心里便越是难受,却还是告诉初月,“长庆侯长相俊俏,文武兼修,不但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,执掌圣上的亲卫,语言风趣,待人也温柔体贴……”
    初月语带嘲讽:“他文武兼修?”
    初贵妃却没听出她话外之音,仍道:“成亲之后,圣上还会赐你三百户的实封为新婚贺礼,这么个百里挑一的郎君,是多少小娘子的梦中情郎,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?”她说着,眼中的泪水渐渐聚集起来。
    初月替她抹掉眼泪,安慰道:“好了姑姑,你不用替我难过了,我奉旨就是。早在你当初哭着入宫的那一天起,阿爹就跟我讲过,初家的女儿,婚姻是不可能自主的。”
    初贵妃难过地抱住她:“阿月!”
    初月面色平静,目光清明。她轻轻拍了拍初贵妃的背,道:“我真的不难过,至少我还是用桩婚事向圣上换来了不少有用的东西,挺划算的……”
    但从初贵妃房里出来,她面色霎时便冷下来。直接大步离开行宫,侍女小星亦步亦趋地追着她,提醒道:“郡主您这就出宫吗?可圣上说还会安排你跟长庆侯见一面的呀。”
    初月冷哼一声,道:“我才不想见那个混账呢。刚才跟姑姑敷衍,只是不想她太难过而已。你找个内监禀报圣上,就说我突然不舒服,要回去歇着。”
    小星不解道:“啊?贵妃不是说长庆侯文武双全吗?”
    初月冷笑着,目光里带着鄙薄之色:“岩堂哥也在这次出征大军里,我见过他的家书,信里头说长庆侯的本事其实稀松平常,抢了部下的功,这才混了个生擒梧帝的英雄名号。”她一扬下巴,傲然道,“圣旨难违,嫁就嫁吧,反正他也不敢得罪我。但是我称病,至少能让圣上知道我不满意这桩婚事,以后说不定还能再赐我些好东西做补偿。”
    说罢转身上马,道一声:“驾!”便疾驰而去。
    行宫外,李同光正沉着脸训斥一行羽林卫——正是先前同迦陵起争执,被初月要求在墙根下罚站的那队人。
    这一队羽林卫的头领王九委屈地分辩道:“……属下并非有意擅离职守,属下也完成了这一班巡查的任务,只是少主人吩咐我们在此罚站,属下是沙西人,不敢不从。”
    李同光冷笑道:“所以,你们沙西部的少主人能挥指得动你,我这个羽林卫将军倒指挥不动你了?”
    王九不语,显然并不服他。
    李同光目光一沉,冷笑:“好,我今日便要正一正你们的风气!”他一拂衣袍,在道旁石头上坐下,吩咐亲随朱殷道,“罚他们十鞭。”
    朱殷拱手道:“是!”便带着手下按住一众巡逻的亲军便开始行刑。
    一道道鞭打声中,李同光训斥道:“好好记住了,身为亲军,所奉的只有圣命、上峰之令和军纪,其余什么老主人、少主人,一概都是狗屁!”
    初月纵马从路上经过,抬头便看到王九在挨打。忙勒住缰绳,喝令:“住手!”
    行刑之人却听而不闻,鞭声丝毫未有停滞。
    初月自己也带兵,自是立刻便明白,这一行人令行禁止纪律森严,非下令之人,谁都无法命令他们。
    她立刻翻身下马,走到李同光的面前,目光含怒地呵斥道:“听见了吗?我要你住手!”
    李同光这才抬起头来看她。
    四目相对,两人都是一惊。
    初月脱口而出:“是你!当初赛马会抢了我彩球的混小子!”
    李同光却不甚理会她,依旧稳坐在石上,只懒懒地一拱手,道一声:“郡主安好。”便又提醒亲随,“继续。”
    初月从未被人如此冷遇过。见他毫不容情,心中不由火气上涌,怒道:“你为什么打他们!”
    李同光轻蔑道:“就凭我是管着羽林卫的人。”他讥讽地一笑,抬头看向初月,“怎么,郡主这一回,又想用鞭子来教训我吗?”——很显然,他也记起了那并不愉快的旧事。
    初月手中确实握着马鞭,闻言又羞又恼。此刻她既不占势也不占理,心中恨极,却是无可奈何。
    只能狠瞪着李同光,听一旁鞭声啪啪地打在皮肉上。
    行刑之人还在高声地报着数:“……九、十!”打足了数目,才手鞭回身,向李同光回禀:“禀大人,行刑已毕!”
    初月眼睛死死盯着李同光,却掏出怀中的药瓶扔给受刑的头领,道:“有人怀恨报复,连累你们了。回去好好养伤,我会送礼给你们的家人。”
    李同光无动于衷。
    初月目光灼灼如火,却未再徒劳发怒。只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    “李同光。”
    “很好,我记住了。”
    她说罢翻身上马,一掣缰绳,头也不回地纵马离开了。		
      
    第(3/3)页